“我们仨”再无生离和死别

来源: 2016年05月26日

杨绛先生去世了,这次是真的。她说,她并不愿意自己的离开被人过多地讨论。就像她的一生,“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屑”。

然而,人们的吊唁文字瞬间遍及网络空间。一位息影林泉的作家,能够在这喧嚣的时代引起如此关注,除了作品的优秀,想必更多的还是源于其人格魅力——这是一位经历坎坷,却始终保持平常心,笑对人生的老人。她对当下人看待人生、生活、情感,仍具有借鉴意义,她的语录、著作与思想,不会因为过世而被淡忘。

“走到人生边上”的人“回家”了

□东方今报首席评论员李长需

这一次,杨绛先生终于没能从医院的前门“出来”。11年前的1月6日,她出院回三里河寓所。“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在《走到人生边上》的序言里,她如此写道。但这一次,她没能从北京协和医院的前门“出来”,她“回家”了。

意外吗?似乎并不意外,105岁的老人,风烛残年,一切似乎都在预料当中。正如11年前的那次生病让她所思索的:“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没有了’。”她用这种种词儿软化那个不受欢迎而无可避免的“死”字,开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涉及人的本性,灵与肉,修身之道等等。这么宏大、这么沉重的问题,就是正值盛年的人,也未必敢轻易涉及,但90多岁而且百病缠身的她,还是涉及了。她说,这本书“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斗争中写成的”。

这对于杨绛先生而言,是何等不容易!尤其是在“我们仨”失散后,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边整理着钱先生的学术遗著,一边自己还笔耕不辍。105岁的人生,漫长而残酷,留下的却是传奇般的文字。

我喜爱这文字。说起来,“初识”杨绛的文字,是在一本厚厚的《文学描写词典》上。在那个男生钟情古龙、金庸,女生热爱琼瑶的年代,我却在这本书中读到了诸多的中外名著片段,其中就有《堂吉诃德》的片段,其翻译者就是杨绛。但当时并不知杨绛是谁;及长,才知道她是钱钟书的“妻子、情人、朋友”。

印象中,她几乎揽下了钱家生活里的一切杂事,做饭制衣,翻墙爬窗,无所不能。钱钟书把台灯弄坏了,她说“不要紧”;墨水染了桌布,她说“不要紧”。本以为她就是钱钟书背后的那个“不要紧”的女人,但没想到她的文章还写得那么好。《干校六记》、《将饮茶》、《洗澡》、《洗澡之后》……都让人爱不释手。很喜欢她的《干校六记》,是因为它记录了信阳罗山干校的那段历史。说起来,文化系统设立了数十所干校,仅在信阳就有一二十所,然而能留下文字记录的并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顾准的《顾准日记》和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而已。

杨绛先生的文字,是可以和钱先生的“名山事业”并驾齐美的。他们的做人风骨,同样也令人称道。手头有本《不一样的记忆》(钱钟书纪念文集),虽然大多回忆的是钱先生,其间也夹杂了不少杨绛先生的影子。“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杨绛先生翻译的诗人蓝德的诗句,或是他们夫妻共同的心声。

斯人已远。在《我们仨》中,杨绛先生曾经写道:“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而今,她要“回家”了,“我们仨”再也不会分离了。

她是一滴水可以折射整个太阳

□东方今报评论员徐战方

在钱钟书眼中,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在自己眼中,她和钱钟书一样,“没有大的志气,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

在文学评论家眼中,她擅长翻译文学著作,著作等身,笔耕不辍。

在香港媒体眼中,她是中国最后一个用先生称呼的女性。

在情人眼中,她是“现象级”的模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杨绛。

作为80后,也算是见过了世面,我们的偶像也多了去了,至于女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说出一长串的名字,除了演艺界的明星,更不乏所谓的才女,但拨开百年岁月浮华,而才气愈炽,杨绛算是独特而唯一的存在。

要说文艺范,她从不像时下某些人那样做作。

在民国才女之列,相比林徽因的端肃,陆小曼的风致,张爱玲的冷傲,萧红的悲苦,谢婉莹的恬淡,丁玲的复杂,杨绛的名气与特质,更像一朵温文尔雅的兰花,她说:“我不是专业作家;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随遇而作。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

要说爱情,她是最懂《围城》的人。

她也有一个至清的爱情故事,与钱钟书“缘起一面”倾情一生,“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这句被无数人时常引用的《围城》里的名句,实际上就出自杨绛之手。

要说生活,她绝对是智慧的化身。

一百年无情而漫长,她却始终一如既往的柔韧、清朗、独立,充满力量,也给予温暖,百年孤独在她那里是伪命题,一百岁时,她说,“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要说影响力,她身披《隐身衣》,“隐于世事喧哗之外,陶陶然专心治学”,但绝对不怕什么“互联网+”的冲击,什么“网红”,与她相比估计都要黯然失色了。

她时常是微博、微信的宠儿。“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这句别人写的鸡汤文也要冒充她的名义。

杨绛先生曾说,“我是一滴清水”“甘当一个零”“读书是一生的信仰”……这些很像政治家的话语,是杨绛先生长此以往一以贯之的生活追求和治学态度。

一滴水不也能折射太阳的光辉吗?就像我们朋友圈纪念她的话语,这位百岁老人的独特魅力,她这一生中始终充盈着的向上之气,仍旧会给我们带来力量。

感谢素不相识的老人给一名少年的爱情启蒙

□东方今报见习记者陈思

我算是活得挺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总觉得大荤大素强于平淡,碎裂强于普通。妄图在某个深夜敲碎自己,横陈的血肉也会是诗歌的样式。所以,当杨绛先生的讣告从电脑的弹窗里跳出来,我又一次在温度宜人的五月坐立不安。

读杨绛的书并不多,《我们仨》是在初中的课堂上躲着老师读完的。虽然如今书的内容大都淡忘,但是初中的那个下午,却不知怎么,倏然泪下,望着黑板发呆。害得当时的女同桌在旁边一阵局促。

听一个老人语速缓慢地讲他们仨,平白而朴素。宏大的历史洪流、渊博的学术知识,在杨绛的叙述里只占了一点而已。她的眼里全都是可爱的女儿与天真的丈夫。杨绛经历过“三反”、“五反”、“文革”……住过牛棚、扫过厕所、剃过阴阳头……那么多的白云苍狗、天灾人祸,穿过笔管,流淌而来的竟是淡然。在班里还在流行谁给谁写了情书,谁摸了谁的小手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老人眼里的爱情,心里震颤到久久无语。

感谢隔壁音像店贼眉鼠眼的老板,在我年少无知的小学,猥琐一笑。我面对光盘封面上横陈的肉体,微微一硬,这是最早的性启蒙。更感谢杨绛的《我们仨》,在我荷尔蒙暴涨的高中,讲出平淡。我面对书中平凡的相守,寂静无言,这是最早的爱情启蒙。

我这一代人的学生时代,充斥着少年成名的神话。某某退学写书、某某六岁写小说、某某17岁挣了多少钱。一个个消息,如同浪潮,让一个少年在自己的学生时代如坐针毡。还记得初中时候,我与另外两个文艺二逼青年并称为“三剑客”。因为在普遍迷信作文“三段论”的年代,我们三个的行文算得上天马行空,我的作文更是一度到了不打马赛克都不能看的地步。我们一边在文章里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洋洋自得,一边对成名的某某们肆无忌惮地鄙视。而如今,一个学销售,在上海卖万艾可;一个考研,研究起了金融学;我则依然辛苦码字,籍籍无名。现在想想,正应了杨绛所说的“读书不多却想的太多”。

我们与杨绛先生相比,总是未经风雨却更敏感脆弱。杨绛离世,无数人同悲。我们难过的不仅是凝结世纪时光沉淀的学者仙逝,而是在金钱至上的年代,教会我们什么是相守的那个老人,展示给我们应该怎么做学问的老人,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越来越毒舌,我们越来越爱段子,我们盯着网络时代各种各样的一夜成名,我们也在担心再也没有这样一位温和的老人,供我们高山仰止,使我们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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