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女

来源: 今报网 2017年07月03日

□黄宁(媒体从业人员)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暑假前的一天,9岁女儿橦橦在隔壁房间里轻轻哼唱经典老歌《外婆的澎湖湾》。甜美的童声很快穿越到30年前,与记忆里父亲的歌声重叠。

在这屋的我,突然凝固,喉头阵阵发紧,对父亲的思念就这样排山倒海般扑来。我将自己紧锁在房间内,拉上窗帘。那一刻,我不关心身外事,独自一人承受一场对父亲隆重的思念。

童年

命运之神似乎很关心人的生命强度,总会在人世间挑选一些人测试。谁一旦被选中,连串的打击将加诸在这个人身上。

父亲12岁以前吃的苦,比常人一辈子吃的苦还多。

1954年腊月,在豫西北太行、王屋二山脚下的苗庄村(今属济源市克井镇),也是传说中愚公移山的地方。在一家苗姓人家低矮的老屋内,随着一个小男孩呱呱坠地,他的母亲也因难产撒手人世。这个小男孩就是我的父亲——苗宣落(音)。

失去母亲的庇护,人世的风雨开始无遮挡地向他袭来。

在附近煤矿上班的爷爷不得不抱着襁褓中的父亲,在苗庄村挨家挨户一口一口讨母乳喂孩子。

没多久,父亲续娶。后妈眼里容不下父亲,硬生生将三四岁的父亲赶出家门,父亲只得跟着年迈的奶奶清汤寡水度日。

有一次,饿得皮包骨头的父亲在大街上望见爸爸骑车经过,他忍不住远远地哭叫着“爸——爸——爸——爸——”然后跌跌撞撞追过去。撕心裂肺的哭声撞击着古村落的上空,扑簌簌的眼泪一颗颗飞向耳后。但是,他的父亲除了一个冷冰冰的背影,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径直消失在远方。父亲哭得小肩膀抽搐着,像秋天里枯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新家

父亲12岁那年,八旬老奶奶不小心摔断腿骨,再也没能力照顾他了。老奶奶眼里噙泪托人找了四家好人家,让父亲挑家最好的,跟人活命。

父亲最后挑定了附近庙后村一家黄姓人家。这家男主人做银饰生意,膝下8个女儿无男丁。被送去那天,黄家人啥话没说,先扯着父亲一口气给他做了里里外外四身新衣服。

父亲也遵从约定,名字由苗宣落(音)改为黄来运。

父亲随即被送进学校读书,也许渴望太久,他学得比别人都要卖力,尤其痴迷写字。有次学校组织看电影,正和同学们一起走着的父亲扭头看到路边一饭店的招牌上写着一个“龍”字,他觉得好看,就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路旁照着练起来,一直到电影散场。

婚事

寒暑更迭,父亲转眼长到23岁。一头自来卷的黑发,笔挺的高鼻梁,高大结实的身躯,加之日日亲近文字的浸染,彼时的父亲英气逼人。

有一天,父亲被爷爷(随父亲改名,我和哥哥都管姥爷叫爷爷,管姨妈叫姑姑)叫到跟前说,你看看8个姐姐妹妹里最中意哪个,挑一个成家吧。父亲最终选定贤惠安静的五妹,从此柴米油盐奉老恤幼一辈子。

25岁那年,父亲以全焦作市前三名的成绩考上焦作矿业学院。但他心里装的全是黄家人,“要是我走了,二老有个头疼脑热可咋办?”

当与黄家分离的预演场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父亲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钝痛。他毅然舍弃掉伸手可握的锦绣前程,像只恋巢的鸟儿,重又飞回太行山脚下那个温暖的黄家小院。从此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这一家人分离。“有粥喝粥,有饭吃饭,有爹娘在,姐妹在,给再多钱也不换”。

就这样,父亲的生活轨迹一直都是在济源和家之间兜兜转转。先是济源市轻工厂,后调至济源县档案局(今济源市档案局),一直到临退休。

怜女

1978年,哥哥出生。第一次当爸爸,父亲却说他想要个女儿。

1982年,父亲28岁,母亲怀上我。父亲特地找了个算命的掐算,回话竟是我父亲“这辈子都没吃油馍篮的命”(当地风俗,出嫁女儿每年农历五月要买上好的油馍回娘家看父母)。

当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母亲凌晨诞下我。父亲获悉后飞快返家,一有空就抱着我,不舍得我哭一声。

从我上幼儿园开始,每天都是爸爸骑车接送。我唱歌老跑调,每次接送我,父亲就一句一句教我唱,最难忘的就是《外婆的澎湖湾》: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父女俩的二重唱,伴着“零零”的自行车铃声,撒满家校之间的小路,成了我童年记忆的幸福底色。

上小学时家里买了电视机,每晚,我都对父亲说:“好电视开始了记着叫我!”然后自己坐在里屋温习功课。为了当好“哨兵”,父亲硬是戒掉了和同龄人打牌的习惯。每次看电视,我总黏在父亲的臂弯里,还不时蹬来蹬去,父亲不曾责怪一句。

父亲的宠溺为当年那个疯丫头筑起一个童话般的城堡。没外人时,我会直呼他的名字“黄来运”。我想要他买东西时,就会写一张窄窄的字条贴在他的额头上,而他则会顶着字条像接到命令的士兵甩着臂膀出门去买。

2007年11月17日,我在郑州结婚那天,父亲和几位姑姑都来了。婚礼上,父亲挽着身穿白色婚纱的我走上红毯。他一刻不停地哭,几位姑姑也都跟着哭。后来我问姑姑们为啥哭,她们都说,她们是看着自己的兄弟哭得可怜,也就跟着一起哭。

离歌

厄运来得猝不及防。

2014年阴历九月的一天,我一直拨打家里的电话,都无人接听,心慌得厉害。晚上11点多,母亲突然来电,说快回来吧,你爸爸摔着住院了。我的心一紧,强忍泪水和老公一路狂奔回老家。

当我出现在父亲病床前时,他仍像往常一样责怪母亲不该惊动我,然后又笑着对我说:“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没事。”

第二天,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肺癌晚期且脑部转移。我们赶紧安排将父亲转至郑州的省肿瘤医院。在郑州的10多天里,是这么多年我陪父亲最多的日子。

父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大概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他反而变得无所畏惧,又好像在做远行的准备。他把要做的事情尽快做完,安详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那些天,他像年轻时一样喜欢上唱歌。

我握着他的手,给他唱《篱笆女人和狗》《妈妈的吻》,还有那首《外婆的澎湖湾》。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10月12日,因病情恶化,应医院要求我们将父亲接回老家。老家有个规矩,人咽气前一定要回家,所谓叶落归根。

10月14日上午8点,父亲躺在老家的西屋,他已瘦得脱了形。探望过父亲后,我赶紧去医院取药。返回时院里已站满人,看到我进来,人群中一阵骚动,不知谁小声对我说,宁宁,爸爸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父亲怎么可能不等我?一阵眩晕我瘫软在地,哭得天昏地暗。

不是说好了,还有三个月你退休,来跟女儿一块儿住的吗?!

不是说好了,你60岁生日咱们好好办一下,也让我们高兴高兴!

不是说好了,要给我们做一套国家标准的档案,就像你一生做给别人的一模一样!

不是说好了,你心大能活100岁!

你那么疼女儿,从小到大女儿的要求都会答应!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不应?

那一刻,我整个人一下子像断了源头的河流,再伸手,人世间已拉不住父亲的手。

【后记】

父亲离开后,我将母亲接到郑州和我一块儿住。巨大的伤痛像铅块,填进我们的身体,成为闭口不谈的谶语。三年里,母亲在家极少提父亲,但我知道母亲常常躲在房间,抱着父亲的照片默默流泪。三年来父亲未曾进入我梦境一次。生前,他对我倾注心血,期望极高,从不干扰我工作;去后,他似乎依然默守这一约定。但我知道,冥冥中有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一如隔壁房间橦橦的歌声:

澎湖湾澎湖湾

外婆的澎湖湾

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还有一位老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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