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金宇澄:反复讲述20世纪的激情和伤痛史 是对精神创伤的矫正和治疗

来源: 今报网 2017年07月12日

▶当了30年文学编辑,知道他的作家不少,但知道他的读者不多。60岁这一年,他的长篇小说《繁花》横空出世,一举摘得当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之后又斩获了包括鲁迅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系列大奖。

▶直到这时,不计其数的读者才开始打听:这个金宇澄到底是谁?

□东方今报·猛犸新闻首席记者

梁新慧/文记者邱琦/图

野路子:不讲大段的哲理读者反而觉得有意思

65岁的金宇澄瘦高个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就像一位从民国走来的先生,眼神锐利但为人谦和。

见到他,自然撇不开《繁花》。小说《繁花》,一人引出一人、一环扣着一环,经由他的讲述,一衣一饭的琐屑,皆有了情致;市井与俗世的庸常,亦隐含着意义;对日常世界的从容还原,更是曲处能直,密处能疏。

记者身边一位从来没有听说过金宇澄的女孩,读了《繁花》之后,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她说,正统的小说看多了,突然来了一个野的,新鲜。

听到记者讲述的这个细节,原本温文尔雅的金宇澄哈哈大笑。

“所谓‘野’,就是不再端着,而是放下。”金宇澄一直认为,上海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什么样,很多人并不了解,就像上海老太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外滩。而他写的就是这种人,穿着睡衣睡裤的人在大街上跑,他们是怎么回事,要呈现出来。对于普通作家来说,可能缺乏诗意,但对于他来说,格外在乎。

《繁花》里经常出现这种野生的场景和人物,老百姓贴着这些故事,蕴含的都是普通人的智慧。小市民中,有很多风趣的人、奇谈怪论的人,他们没有大段的哲理,他们的声音就是野路子的声音,读者觉得有意思。相反,如果都是官样文章,再配上故事,就失去了意义。

偶然:对于不分段没有引号的文字网友反响强烈

做了几十年的小说编辑,突然就收获了《繁花》。秋收春种,自有果因。

小说编辑有两种人,一种是边做编辑,边写小说,最后可能放弃编辑,做了小说家;还有一种是放弃写作,变成一个安心的好编辑。金宇澄选择做编辑,只偶尔写些散文,出过一本随笔集。

金宇澄的一个朋友,老是在网上用上海话写名人故事。“我看了他的东西有一点不满足,我觉得应该写写小百姓、写一写更有趣、边缘、市民阶层、非文艺范畴的故事。”

于是,2011年5月,金宇澄化名“独上阁楼”,在“弄堂网”上以上海话书写他心中的上海故事。每天早起就写作,写完就贴到网上,平均每天2000字到5000字。

贴到网上的文字没有引号,也不分段。当时,很多人就说,3000字一段,求求你分分段啊!还有人主动给他的文章分行,然后贴到网上,但金宇澄不理人家,而是继续写,继续贴上去。

“这种形式,我一旦抓住,就牢牢不放,一个人能够找到一种形式,也不大容易。有的一辈子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或许找到了这个方法而没有在意。像原版的《红楼梦》《金瓶梅》,一章可能就是一段。”

在没有任何野心的情况下,金宇澄就这样写着。直到写了一万多字,发现是“长篇小说的框架”,网友的反响也非常热烈。于是,他就调整小说结构,力图将沪语改换成“上海官话”韵味。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国人都能看懂。

潜伏者:看很多经典文章看很多文学理论

即便结构有所调整,但对于叙述方式、大段落结构以及语言特色,金宇澄依然不做修改。

“语言是小说的生命。编辑第一眼看到的是语言,读者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语言。语言状态确实有感觉,就一定会吸引人。如果靠生动的故事吸引编辑,那编辑就需要看完,其效果与语言相比,就会大打折扣。”身为资深编辑,金宇澄颇为自信地说,面对作者来稿,他读三行就知道这个小说好不好。好的小说,拿给编辑,看上五行十行字,就被吸引了。这就像给女孩子写情书,你要想获得她的芳心,就要想尽各种办法吸引她。如果你要与众不同,就必须有鲜明的语言风格。

“因此,作者的语言是排他性的,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金宇澄认为,这也是《繁花》引起关注的原因。

《繁花》出版后,获得了很多奖项,最后一举拿下茅盾文学奖。有人说,金宇澄是小说界的“潜伏者”。

几十年来,金宇澄一直当编辑,一直在边上悄悄地看。“很多作者不大在意编辑的说法,往往会去看很多经典文章,会去看很多文学理论,而编辑不一样,我拜赐编辑这份职业。”

回望:

讲述那段历史是对精神创伤的矫正和治疗

《回望》是金宇澄继《繁花》之后的第二部重要作品。和《繁花》相比,《回望》打破了《繁花》的写作风格。用金宇澄的话说,“确实只能用非虚构写作这个方法”。

这两本书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形式,都和金宇澄的编辑身份有关系,因为金宇澄知道现在的样式是什么。

“有时候,形式会影响到内容,只有形式没有内容,形式就是假的,好的文章,是形式和内容相结合。现在,很多人不注重形式,做音乐美术的人,就非常重视形式,强调个人特征。在文学领域,从一个编辑角度来看,80年代的作品相对注重形式和样式,而到了90年代,影视进入文学领域以后,很多人就觉得,他写的小说要拍影视啊,要翻译到国外啊,所以文学就以各式各样的面貌呈现。”

《繁花》出来后,很多人觉得,金宇澄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写,部分段落,通篇逗号,一逗到底等等。而金宇澄笑言,他对一些女作家说,你们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而作品差不多。实际上,你们穿的衣服可以一样,而作品可以不一样。

如果现在很多人都在用方言写,金宇澄坦言,他可能就不写《繁花》了。这就是一个样式,他觉得很有意思,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金宇澄一直认为,《回望》自有其价值和意义。20世纪的中国历史是一部激情和伤痛史,从那个时代过来,无论家国和个人都充满创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复不断地讲述那段历史,讲述那些事件,正是对这种精神创伤的矫正和治疗。

混沌:

“我是一个很糊涂的人,一直处于混沌状态”

《繁花》和《回望》,一部虚构,一部非虚构。这两部作品,甚至有人认为《回望》更好一些。

“现在是写非虚构最好的时代,因为材料太丰富了。我一直鼓励一些作者进行非虚构创作。如果要写非虚构作品,自己的生活就会被彻底改变。在家里没法写,肯定只能去那个事件发生的地方。人要有理想,要有野心。求其上,得其中。”金宇澄说,非虚构作品创作的过程,尽量不要有合理的想象,即便有合理的想象,也不要让读者觉得这是合理的想象。

《繁花》出来的时候,王家卫就说,金宇澄亏了,换作别人,会写好几部。而他却没有觉得亏。“如果我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我可能会列一个写作计划。所以说,我是一个很糊涂的人,其实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就像《回望》的出版,根本没有计划,就是因为2013年父亲过世,对我的震动很大,所以引发了我写这本书,这就是偶然的契机。”

尽管如此,《繁花》之后除了《回望》,金宇澄还在混沌中写了一个有关知青的非虚构作品,还有一个中篇小说,当然还有一个短篇的集子。而这些著作,2017年都会与读者见面。

采访结束时,金宇澄仍然保持一以贯之的平静。“规律是在很多慢慢发生的事情之后发现的。普天之下,人们的生活千变万化,纷繁复杂,大家往往不知道个中原因。直到发生得多了,才恍然大悟。所以,别着急,咱们慢慢来。”


打开东方今报微信报阅读每天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