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访谈 | 刘庆邦:先是生活,后是小说

来源: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 2020年11月01日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梁新慧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作家并不是只有靠长篇小说才能被称为大家,鲁迅、汪曾祺、林斤澜等,都是以中短篇小说的写作闻名于世。而在当下中国文坛,豫籍作家刘庆邦是公认的当代短篇小说巨擘,他用冷静、耐心和介入的勇气,传达出近距离观照生命的挚情,以直面现实、率性、坚韧的写作,征服了众多读者,被王安忆赞为“很难想象还有谁像他这样,能持续写这样多的好短篇”。
今年10月,著名作家刘庆邦最新短篇小说集《心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新书发布会上,刘庆邦说,文学既有审美功能,也有反思功能,而写作应当从个人内心出发,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

【一】如果生活是瘀泥的话,爱就是荷花
在《心事》中,刘庆邦用精炼的笔法,展现了质朴天然的人情世道与至纯至美的人间真情。
故事里有痴痴守望未婚夫的农村少女,有深爱妻子的矿工,有在困境中惺惺相惜的恋人……通过对“爱情”这一永恒主题的表述,呼唤人性的澄澈纯净,传递了作者关于“爱”与“美”的美学理想。
“荷花肯定是从瘀泥里生长出来的,没有瘀泥的肥沃,就没有荷花的清新、美丽。我们让读者看荷花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把瘀泥都搅上来。如果生活是瘀泥的话,爱就是荷花。”
《心事》收集了多篇反映矿工爱情的小说。刘庆邦说,生活是矿井,爱是矿灯。矿井在深深的地下,而矿工是在一种非常黑暗的环境里劳作,他们通过头顶的矿灯挖煤,人们的生活才有了温暖。

爱这个东西最难说清,因为它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是一种心灵化的东西,或者说是一种比较虚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爱情指南来指导人们怎样爱,也没有爱情的教科书指导大家怎样爱。因为所有的爱都因人而异,没有标准件。
刘庆邦认为,人是一个爱的载体,每一个人一生都避免不了爱,说得不好听一点,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到爱。爱可能有不同的态度,会出现不同的结果,而他对爱的理解,其本质是善良,是付出,是尊重,是不伤害,甚至是牺牲。它不是恶,恶的人得不到爱情。
爱不是索取,不是占有,而是一种天赋,一种能力,一种意志力。
刘庆邦说,爱是一种特殊的生命体验,它发乎生命的本能。不同阶段的爱是不一样的,有的最强烈的爱都是跟生死相连的,他可以为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甚至是牺牲。大家能想起很多爱的故事,差不多都是以悲剧告终的。比如中国古典的四大爱情都是以悲剧告终,而一些世界名著,像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小仲马的《茶花女》等等,都是以悲剧告终。
【二】希望写作像采煤一样,作品越来越纯
(去年12月,刘庆邦凭借《家长》荣获南丁文学奖)
托尔斯泰曾把文学创作总结成三个要素:要写自己最深切的生命体验、要有全球人类性的目光和视野、要有非常精确和个性化的语言来描绘情感和思想。
“他首先把生命体验放在第一位,我非常赞成。”刘庆邦说,自己的写作也是首选自己的生命体验,比如《初恋》,写的就是自己生命的体验。而他很多写煤矿生活的小说,也是自己的生命体验。
之所以长期写煤矿,这是因为,刘庆邦在煤矿生活了九年,对煤矿的生活非常熟悉。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煤矿,刘庆邦还写了很多关于农民的小说,这是因为,他在河南沈丘农村老家长到19岁,当了多年农民。
因此,刘庆邦写农民的生活被评论家雷达称为“季风”,而写煤矿生活的小说被雷达概括为“地火”。
“比较起来,我在当农民时,农民的生活比较艰难、困苦,而到了煤矿以后,矿工跟农民的生活比较起来应该说更沉重,我称它像炼狱一样的经历。”刘庆邦说,他会长期持久的写煤矿,因为煤矿是一块富矿,世界上还有不少矿工作家的作品,比如左拉的《萌芽》。另外,英国作家劳伦斯、苏联作家戈尔巴托夫,都写了不少煤矿生活的作品。
截至目前,刘庆邦写了四部煤矿题材的长篇,还有大量的中短篇。中篇到底有多少,刘庆邦没有准确的统计,但影响最大的是《神木》。后来,这部中篇小说拍成了一部非常知名的电影《盲井》,刚刚出道的王宝强在剧中饰演的角色,令人过目难忘。
(电影《盲井》截图)
除了《神木》,刘庆邦描写煤矿生活的中篇小说还有《卧底》、《哑炮》,获了很多奖。至于短篇,就更多了,应该有一百多篇。
“听说煤埋藏越深越纯,发热量越来越大,我将在矿井里继续深入开掘,希望自己像采煤一样,写出来的小说也越来越纯,发热量越来越大。”刘庆邦说。
【三】煤矿作家涌现,和那个特殊年代有关
三百六十行,从来没有一个行业像煤矿领域一样,出了这么多作家,而且出了这么多有影响的作家。
煤矿为啥出了这么多作家?
“我认为,跟煤矿的整个环境、生活有关系。”刘庆邦说,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群体,但矿工是一个特殊的生态群体。 他们特殊在哪儿?他们要在地底下,在黑暗中劳作,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每天面临着生命的危险,这就形成了他们的生态群体的特殊性。
刘庆邦认为,文学总是跟大自然抗争相联系,而矿工跟大自然的抗争特别严酷。

“小说总要表达男女之间的关系,而矿山恰恰就缺少女人,矿工对于女人特别渴望。另外,文学总要表现生和死,而矿山的生活离死亡特别近,和死亡打交道特别多。”
刘庆邦说,人们常说一个成语“得天独厚”,用到作家身上,就是说作家在某一个方面拥有独特的题材优势,而他认为矿工是“得地独厚”,地特别厚,厚到几百米,泥一层、水一层、沙一层,得地独厚。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多知青到煤矿工作,这一下就改变了矿工的结构。
“过去,绝大多数旷工不识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盲。他们除了挖煤,还是挖煤,目的很简单,就是努力挖煤挣钱,养家糊口,他们体力劳动是实在的,而精神生活是空虚的。一批知青到煤矿工作之后,特别是老三届进入煤矿后,不甘心只挖煤,不甘心只做体力劳动,不甘心这种外在的生活,更希望有内在的生活。”
刘庆邦说,正是因为这批有文化的旷工,希望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于是他们拿起笔来搞创作。可以说,多种因素形成了煤矿作家群体,继而有了这些作品的产生。
【四】写出好作品,必须先是生活后是小说
(去年12月,刘庆邦在郑州出席南丁文学奖颁奖典礼)
文学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刘庆邦认为,文学的本质有多种功能,比如启发社会,比如娱乐,比如对心灵的慰藉。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文学有两个最根本的功能,一个是审美功能,另一个是反思功能。如果换一个说法,一个是抒情,另一个就是质疑,而质疑就是批判。如果再换一个说法,文学表达爱,也表达恨。
就像《神木》,主要就是质疑、反思,说白一点就是批判现实主义。而刘庆邦的不少小说则偏重于审美,《心事》中的大量篇幅,就是偏重审美,田园风光、铭心刻骨的爱情,让内心非常柔软。虽然也有背景性的一些质疑,但主要格调是审美的格调。
当然,文学的这两种功能,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很多时候他们往往交织在一块,在审美的同时反思,在抒情的同时质疑和批判,在爱的同时也在表达着恨。像《女工绘》,就是审美和反思交织的作品。
刘庆邦一直认为,文学是一个从俗世来的俗的东西,这就要求作家要懂得俗生活、懂得俗世,要有社会深入经验,要懂得人情世故。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说,人情练达即文章。人情包括很多,恋爱是人情最闪光的一种情感,还有很多很多情感,不但要懂, 还要做到,做不到人情练达就很难说好文章。另外一点,就是世事洞明皆学问,把世间的事弄懂了,处处都有学问。
“这就把文学的功能概括了。一方面是抒情、审美,表达爱情,而另一方面,则要讲理性、讲思想、讲反思、讲批判。世事洞明,这就要求作家必须有思想,必须思想和情感很好的结合起来,用你的思想升华你的情感,然后才能写出完美的作品。换句话说,一个作家能够写出好的作品,必须先是生活,后是小说。” 刘庆邦说。
【五】写作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找到自己

写作,到底是否需要科班训练?
刘庆邦直言“不需要”。“我写第一篇小说时还是个工人,完全是为了吸引女朋友,表达一种爱意,写完也没地方发表,女朋友看了说不错。此后,就放到那儿,放了六年以后,1978年拿出来发表了,这说明路子走对了,也就是说没有胡编乱造,写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体验。”
“如果一个人想写作,想表达自己最真挚的情感、不吐不快的情感,那就给它一个故事的形式,就行了。语言朴实再朴实,自然再自然。很多人一开始写,容易夸张,用力太过。实际上,不要太用力,要心平气和地写,用最恰当的语言把你的情感表达出来,不多不少、不胖不瘦、不高不低,就是正好。写好后,如果自己看完觉得挺感动,我觉得就成功一半了。”刘庆邦建议,有了感觉、有了表达的欲望,就赶紧写起来。
写作伊始,是否要考虑作品的读者 ?
“我们写作时不能把读者对象化,也就是说,不能有自己心中特定的读者群体。这是因为,文本的价值是通过读者的阅读实现的,没有读者的阅读,再好的文本也不能实现它的价值。”刘庆邦说,在内心深处,他对每个读者都非常尊重。
读者首先是谁?“读者首先是我们自己,我们才是第一个读者,第一个真正的读者。因为我们的写作是从个人出发,不是从集体出发,是从内心出发,不是从外部出发。它是凝视自己心灵的一个景观,这就要求我们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所感所思,忠实于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思索过的东西,绝对不可以随大流,绝对不可以跟风,绝对不可以人云亦云,一开始一定要找到自己。”
“每个作家,写来写去都是写自己。不一定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题材, 而是要经过心灵的沉淀,打上心灵的烙印,找到自己心灵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从而拥有独特的心灵世界。”刘庆邦说。
 

打开东方今报微信报阅读每天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