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访谈|刘庆邦:“煤矿”是写作富矿,够我开掘一辈子

来源: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 2020年12月23日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梁新慧/文 袁晓强/图

  以《红煤》《黑白男女》《走窑汉》《响器》等作品闻名的豫籍作家刘庆邦,享有“中国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堪称世界范围内“矿工题材”小说创作第一人。今年9月,讲述煤矿女性工人之不灭青春、爱情与奋斗的长篇小说《女工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刘庆邦第四部煤矿工人题材的长篇力作,也是其目前唯一一部书写矿场女工故事的长篇小说。近日,刘庆邦回到故乡河南,做客郑州松社书店与读者分享《女工绘》创作背后的故事。分享会开始前,刘庆邦在接受猛犸新闻·东方今报记者采访时说,“煤矿”是他写作的富矿,够他开掘一辈子。

(刘庆邦接受猛犸新闻·东方今报记者采访)

【一】

本着“短篇小说精神”创作《女工绘》

  豫籍作家刘庆邦以写煤矿闻名中外,如今,又一部以煤矿工人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女工绘》和读者面见。

  《女工绘》中,她们结束了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走进了煤矿的工人阶级队伍,当上了矿场女工。青春的光华到哪里都会闪亮,她们的到来,使古老沉寂的矿山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发,春风荡漾。青春总是伴随着爱情,她们的爱情是顽强的,一如向上的生命不可遏止。

  女主人公华春堂正值韶华便突然香消玉殒,该形象所显现的不屈不挠、勤谨务实又不乏温情和生存智慧的人性光华令人动容。小说以华春堂找对象的曲折过程为主要线索,连缀起多位矿场女工的不同命运,写她们蓬勃的青春,写她们不灭的爱情与奋斗。

  作品文字老练、稳健、平和而不失诗意,以平实的笔触、可感的细节和入微的心理描摹,勾勒了一个特殊时代的社会风貌与世俗人情,像一个精湛的画师一样描绘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矿场工人尤其是女工的群像图,唤起了一代人对青春的记忆,对命运的慨叹,以及对人生奋斗、时代变迁的警醒与沉思。

  谈及本书的创作过程,刘庆邦说:“短篇小说格外强调文本的文学性和诗意化,自己是本着‘短篇小说精神’来创作《女工绘》的。”

  的确如此。《女工绘》全书二十一章,像由二十一个精悍的短篇巧妙连缀而成,可从中读到煤炭的哲学、麦浪的诗意,世俗的烟火气、凡人的众生相,静水深流般的文字里有不时跃动的幽默、平实可感的人生智慧,也有力透纸背的慨叹、叩问与沉思……

【二】

以煤矿为题材先后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

  值得注意的是,《女工绘》是刘庆邦第四部关于煤矿的长篇小说。

  刘庆邦第一部关于煤矿的长篇小说,是1985年创作的 《断层》。“改革开放的大潮涌来,这个属于改革题材。为什么叫《断层》?地下的煤炭,走着走着突然没了,形成了断层,这是一种特殊的地质现象。而创作这部小说的年代,恰恰是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大潮涌来,我通过这部小说,反思文革对煤矿造成的破坏,其实也是一种断层。”

  刘庆邦的第二部关于煤矿的长篇《红煤》,在艺术上要比《断层》更讲究一些,驾驭能力更加成熟。

  小说叙述了一个农民出身的煤矿临时工如何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故事。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农民工的奋斗史、心灵史。主人公宋长玉经过很多挫折,最后当上了小煤矿的矿长。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沾染了很多负面的东西。

  贾平凹为这部小说题写了书名,导演谢飞特别喜欢这部小说,他接受采访时多次表示,想拍《红煤》,以此表达年轻人是如何变坏、如何堕落的,反思改革开放后道德下滑的情况。

  “我不愿意担任编剧,因为影视是集体化的劳动,带有工业化的创造性质,人员众多就有合作的问题,而合作就有妥协,我恰恰不愿意妥协。我的好朋友刘恒曾跟我说,一旦涉足影视,再回来写小说就比较难了。”

  《黑白男女》是刘庆邦第三部关于煤矿的长篇,创作于2014年。小说以三个死难矿工家庭为主线,展现了普通百姓在灾难面前互相温暖、自尊自强自立的动人故事。

  “为了写这部小说,我走进河南大平煤矿体验生活,与矿工同吃同住、走访遇难矿工家庭,掉了很多眼泪。”刘庆邦说,这部小说可以让人的心灵得到慰籍,感受不屈的向上的力量,自己将其称之为生命的画卷。

【三】

《女工绘》是一块好“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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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同读者分享《女公绘》背后的故事)

  六年之后,刘庆邦的第四部有关煤矿的长篇《女工绘》出版。用刘庆邦的话说,“这是一块好煤。”

  前有三部长篇,且斩获多个奖项,被业界称之为“煤矿三部曲”,就连刘庆邦自己也觉得,可以停下来了。

  “忽然,我又觉得,一块重要的’煤’没有采,并且这块’煤’非常好,发热量很大。这块’煤’,就是煤矿女工的生活。”刘庆邦说,他用半年时间完成了这部长篇,共有20多万字。创作期间,他不写短篇、不写散文,且做到了尽量不出门。

  《女工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该社总编辑张亚丽将其称之为“美之书”“痛之书”“爱之书”。

  对此,刘庆邦解释,所谓“美之书”,这部小说的出发点都是审美,写作的过程就是发现美的过程。

  美有很多方面,情节之美、语言之美、形式之美、细节之美,但最重要的是情感之美,这本书恰恰表达了情感之美。

  所谓“爱之书”,他在小说里写了很多女工对爱情的追求。有些读者说,这是写给青春的情书,写给女工的情书,写给煤矿的情书。还有评论说,这是刘庆邦精心用手工做的一件奢侈品。“手工,不只是我手写,指的还是手工一样的精心制作,特别是语言的诗意化。而奢侈品,则是通过这本书看到了它的价值,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谈及“痛之书”,刘庆邦说,他写了时代之痛,青春之痛,代表了他对那个时代的反思。

  “那个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允许任何人有隐私。这是一个反人性的时代,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活得都很压抑。即便有个收音机,别人都会怀疑你收听敌台。几个旷工走得近了,也会被怀疑结成了小集团。在这样的情况下,女工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们一进矿,就被贴上两个标签,政治标签、生活标签。家庭出身不好,就被贴上了政治标签。生活上万一有闪失,就会被贴上生活标签,美妙的青春就会过得异常艰难,但青春之美是压抑不住的。”刘庆邦说,长篇要承载历史,这本书的背景就是文革那个时代,通过细节化的描述反思那段历史。

【四】

自己是从煤堆里走出来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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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工绘》中,后知青时代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矿场女工,犹如一朵朵绽放的“黑玫瑰”,时代的烙印、人生的疼痛、命运的困厄掩不住她们蓬勃的爱情、青春的芳华与人性的光环。

  女工的很多经历甚至超乎读者的想象与经验,这些都源于后知青时代与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煤矿背景,刘庆邦凭借老道的创作功力将这些人、这些事娓娓道来,却令读者不胜唏嘘。可以说,《女工绘》倾注了刘庆邦对不灭之青春、爱情、生存智慧的半世凝望、追索与沉积。

  每个作家一开始写作,往往会选择写自己的人生经验、感受最深的生命体验。刘庆邦也不例外。

  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的刘庆邦,中学毕业后当过农民,1970年到新密煤矿(如今的郑煤集团)参加工作,有着多年煤矿工作生活经历,对煤矿、旷工、煤矿生活有着深刻的体验和独特的感受。

  换句话说,他就是从煤堆里走出来的作家。

  与煤矿结缘,他的作品里都是煤矿。除了四部与煤矿有关的长篇,他还创作了300多篇与煤矿有关的中短篇,享有“中国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

  刘庆邦记得很清楚,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写的就是煤矿生活,那是1972年。后来有个短篇《走窑汉》,被评论界称之为刘庆邦的成名作。

  而刘庆邦的第一个中篇《在深处》,创作于1980年。当时,《莽原》创刊不久,南丁先生担任主编,发在头条位置,获得了河南省首届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此后,短篇《神木》被拍成了电影《盲井》,成为王宝强的出道作品,影响很大,在国内外获得了20多个大奖。

(电影《盲井》剧照)

【五】

写作的过程是调动和唤醒记忆的过程

  “煤矿是我认定的文学富矿,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这口矿井里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据说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我的这部小说也是这样。”刘庆邦说,煤矿生活让他积累了大量鲜活的素材,这种丰富的积累为他提供了从容创作本书的底气。

  作家需要具备诸多能力,记忆力是其中之一。写作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调动和唤醒记忆的过程。

  “自己对生活中的细节格外敏感,记忆犹新。在创作《女工绘》时,当年的人和事顿时历历在目。”

  刘庆邦说,《女工绘》中的内容可以说是自己搁置了50年才付诸文字的。尽管时隔近半个世纪,很多旧人旧事本以为忘却,待到创作时却发现依然鲜活。

  刘庆邦说,他在煤矿工作时,矿上有不少女工,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给他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印象。自打他从煤矿调走,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女工工友他都没有再见过。想起她们来,自己连大哭一场的心都有。“《女公绘》所写到的这些女工,全部都有原型,我跟她们都有交往,有些交往还相当意味深长。在写这部小说的几个月里,我似乎又跟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的的一眉一目、一喜一悲、点点滴滴,都呈现在我的记忆里。”

  刘庆邦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女工会像树叶一样,先是枯萎,再是落在地上,最后化为泥土,不可寻觅。“她们遇到了我。我把他们写进书中,他们就’活’了下来,而且永远是以青春的姿态存在。”

  黑色煤炭所蕴含的光明、舒缓文字所深藏的能量,在刘庆邦的作品中彼此交融,浑然天成。

【六】

“煤矿是写作富矿,够我开掘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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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刘庆邦)

  写了四部和煤矿有关的长篇,以后还会写吗?

  “构成长篇的,暂时还没有。但短篇还会写,用你们新闻人的话说,一个新闻点就可以写一个短篇了。今年,我就写了五篇煤矿的短篇。”刘庆邦坦言,自己不会写当下的女工,因为他对当下的女工不熟悉。

  刘庆邦始终认为,好的作品需要素材的沉淀,到了一定时候,再把它拉出来,虽然有距离,但构成了审美。越近越看不清,反而是远了,能看得清。

  刘庆邦是一位高产作家,基本上做到了日耕不辍。

  谈及自己在创作上的优势,他归结为两个方面: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大跃进、反右倾、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等自己都亲身经历过,这些经历无形中成了自己文学创作的一手素材。自己继承了母亲的秉性,勤奋是母亲馈赠给自己的第二个优势,自己近半个世纪不断的创作正源于此。

  “优秀的作家离不开鲜活的生活,对于其想展现的生活,不能像葫芦一样漂浮其上,而要想秤砣一样沉浸于其中。”刘庆邦说,虽然自己早就成了专业作家,常年定居北京,但自己从未远离过农村生活,得益于母亲。

  为了兑现向母亲的承诺,17年来,每年清明节、春节前后,刘庆邦都要回周口沈丘老家祭拜母亲,顺便在那边生活一些时日。因此,刘庆邦与乡亲们的交流自然而然,而他笔下的相关农村生活,真实生动,绝无采访式生活的生硬与隔膜。

(刘庆邦为小学生签名)

  如今,刘庆邦虽然告别了矿场一线工作,但他现在身兼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的职务,经常有深入的机会,所以对于当下的矿场工作生活样态也并不陌生。

  “煤矿是写作富矿,够我开掘一辈子。”刘庆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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