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访谈丨邵丽:带着文学野心呼啸而来,两部长篇小说同时问世

来源: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 2021年01月23日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梁新慧

作家邵丽出长篇了,且一出就是两部。一部是《黄河故事》,一部是《金枝》。

两部长篇,写的都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写的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复杂,家长里短中的琐碎,平淡普通中的亮光以及人与自己、人与他人、人与生活的纠缠和争斗。

两部作品,都是作者从自己真实的情感体验出发,大气、深沉、丰富、精炼,这是一个时代的注脚,亦是一个时代的家国印记。

邵丽带着她的文学野心,呼啸而来。她给了我们惊喜,亦让我们万分期待。

2021年元旦前夜,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邵丽出席“2021新年河南文学之夜”活动时,接受了猛犸新闻·东方今报记者的采访。她说,一年创作两部长篇,被不少人称之为“井喷式”写作,而她相信,这种写作还将持续,对于还不成熟的自己来说,她将不断超越和跨越,力争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一】《黄河故事》以深沉的慈悲和耐心,呈现出寻常百姓的梦想之光

《黄河故事》叙写的是一个家族的秘史,而这个秘史在追溯父亲死亡真相的过程中渐次清晰。这是一个关于逃离和回归的故事,是一个残忍和温暖的故事,也是一个弥合伤疤和精神溯游的故事。

在这样一个故事中,“我们家”不仅仅是“我们家人”,同时也是生活在黄河岸边的“小人物”,每一个“小人物”都有着像黄河水一样浑浊而奔腾的一生。

作家通过叙述姚水芹、李轩、泥鳅、乔大桥等以及“我”的家族的“人物志”,揭示生活表象下面的真相。他们就是我们身边普普通通的人,就像黄河中的一滴滴水,每一滴水都是一张碎片,一张张碎片的拼凑便成了我们的“黄河”。

他们倔强、努力、痛苦、悲伤、幸福,每一个人都有着独特的经历,而每一个人都不是非好即坏,而是痛苦中含着幸福,悲伤中含着愤怒,倔强中含着梦想。每一个人都有一口气,一口气后面是家族关系的盘根错节,是生活中的密密麻麻。

这部“黄河故事”,反映中国人的伦理生活和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因此,它是典型的“中国故事”,见证着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作为《黄河故事》的出版方,河南文艺出版社认为,作家从自己真实的情感体验出发,在寻常百姓的情感轨迹与生活变异中,以深沉的慈悲和耐心,呈现出寻常百姓的梦想之光,作品由此承载了苍劲的现实力量。

去年6月,《黄河故事》由《人民文学》首发。《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如是评价邵丽:你戳中了我的痛点。

之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 、《北京文学》、《思南文学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争鸣》、《长江文艺》等纷纷刊发。截止去年12月底,《黄河故事》还入选了好几个非常重要的年度文学榜单,包括中国小说学会的榜单、十月文学榜、收获文学榜。

评论界认为,这一方面是邵丽本能地、自然地想要写的,并且调动了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情感的积淀;另一方面是当下这个时代特别需要的书写。两者很好地、水到渠成地契合在一起,成为2020年中国文坛的重要收获。

【二】“当你读懂了一条大河,你就懂得了世事和人生”

其实,关于父亲的话题,邵丽写了很多。

在她的许多作品里,父亲要么是主角,要么是配角,直到在《天台上的父亲》里,他自天台上“如一只笨鸟般从上面飞了下来”。邵丽以为可以做一个了结了。

实际上,关于父亲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他总是不经意间像一个飘浮者,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让其欲罢不能。

去年疫情期间,蜗居在家的邵丽准备写一部中篇,至于主人公,她突然想到其作品《挂职笔记》里写的那个伙夫“老三”。

“老三”是邵丽遇到的一个真实人物,职业是厨师。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多少优点,但在做饭这件事儿上,他敬业到极致。

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梦想。也许那梦想如风中之烛,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呵护着还难以为继。但唯其卑微,那光才更纯粹更纯洁。

“寻找那光,不应该成为我们作家的探索之旅吗?毕竟,作家的使命不仅仅在于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还在于于微茫之中,能看见细小的光晕。”邵丽坦言,她写《黄河故事》就是为了给“老三”一个交代。

“我是一个作家,我要发现微小的事物,人人都能写英雄,但小人物背后折射的,可能比我们艰难多少倍,他们也有理想,活得可能比我们更加认真,更加拼命。”

《黄河故事》中的故事,贯穿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历程。但在创作中,并没有主题先行,而是先从四十多年前的场景写起,写到当下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郑州的变化、人的变化、家庭的变化,其背后是宏阔的时代背景。

文学评论家白烨认为,《黄河故事》的主旨在于回归和寻找。父母的形象在“寻找”中渐次鲜明,至爱亲情也在“打捞”中逐渐回归。看似是在揭示隔膜与疮疤的叙事,不知不觉中就反转了过来。父母的不易、亲情中的苦涩、日常中的复杂、平凡中的亮光,都汇聚起而来,既令人为之唏嘘,又引人深长回味。

小说最终定名《黄河故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说,“黄河”是离乡者的精神坐标,而邵丽言,“当你读懂了一条大河,你就懂得了世事和人生”。

【三】我写《金枝》时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生活还很困苦

写完《黄河故事》之后,《收获》的一名责编看到其作品,就写了一篇评论。

对方联系邵丽,想出这部作品。而邵丽说,这部长篇不适合对方,但她做出承诺,要写个东西给她,这就是后来的长篇小说《金枝》。

“我写东西,写好之后要给谁(刊物的责任编辑),我心里都有数。”常年耕耘在文学的殿堂,邵丽有这样一种自信。

《金枝》讲述了一位父亲在追求进步中建立了两个家庭,而他和他的子女们几十年却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的故事。半个多世纪以后,父亲从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悄然落幕。但是他留下的两个家庭,和在这场困局中缠斗不休的妻子和儿女们,却无法走出漫长的阴影。

《金枝》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一部分以自己的成长为主线,是站在成年人的视角,审视父亲和自己的关系,是以“孤单”“恐惧”“怨恨”为主要基调的;另一部分是建立在对生活的体察之上的,是体验、记录之后,是对中国现代家庭的反思。这一部分建立在爱与自省之上,是作者被生活不断刺痛之后又不断成长的写照。

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副社长杨新岚评价说,这种将寻根文学、家族文学的写作延续到作者本人以及下一代身上的写法,目前还没有人尝试过。作者用一种超然的智慧、对人生的把握和领悟,把人世间的痛苦煎熬贯穿了起来。

“我写《金枝》时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生活还很困苦,导致了我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所以,我成人以后,一心想的就是让我们家族的后代能功成名就,我确实特别渴望我的孩子们能够成为我想象当中的金枝玉叶,不再受到父母的忽略,不再受到任何歧视,生活在非常完满的一种状态当中。”邵丽透露,这部作品最初的拟定书名是《阶级》,意思是我们如何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登,努力向我们所希望的生活靠近的过程,由于这个意思不容易被读者理解,后来在《收获》主编程永新的建议下改为《金枝》。

《金枝》由《收获》杂志首发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

【四】我表达了一种和解的态度,但曾经的裂痕永远都会存在

在《金枝》中,核心人物周语同曾受到父亲的宠爱,但是因为在特殊时代“犯了错误”,差点害了父亲,后来失宠了,长期受到漠视。有了妹妹以后,在家里就更没有地位了。但是周语同在成年以后反而承担起家族的使命,尤其是对后代,对侄子、侄女的悉心栽培和各种帮扶。周语同在意周家“成规模的体面”,这种强烈的家族观念也让《金枝》呈现出一些特殊性。

“我们这一代,一般都会有三四个兄弟姐妹,但是下一辈就都变成独生子女了,家族的观念也就随之淡化下去。河南是中华腹地,有很多古老的文化在这里还依然有效。比如在育儿方面,还有很多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相信管教越严厉,子女越成才。我所写到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我的感受也来自于我个性的敏感,事实上,我感受到的漠视,我的兄弟姐妹同样也感受到了,而我们的母亲却并不知道。我所强调的是在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孩子,反而后来会成为最强大,最有担当的一个。甚至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会怀揣着一种报复心——你们当年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样对你的?至少在我的作品中,我是这样来处理的。”邵丽说。

除了承担起家庭重任的周语同,“父亲”的原配穗子这个人物也很特殊,她是和鲁迅的原配朱安有共同之处的人,在时代中一般是一个消沉的、一事无成的形象。但是在邵丽的笔下,这个人物却被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并且她的孩子们都有了更大的成就。

邵丽说,她想塑造的就是一个中国传统女性身上的那种韧性。

“其实,在河南自己身边有好多女性被原配抛弃,然后不会再嫁,一个人独守一辈子,苦苦支撑着一个家。她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群体的遭遇。所以,我其实想写的是一种来自女性的力量感。到最后,我也表达了一种和解的态度。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们老一辈的人都在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但其实有些事是放不下的,就是你觉得是和解了,但是曾经的裂痕永远都会在。”

【五】一年两部长篇呈现“井喷式”状态,这是疫情带来的意外“收获”

每一位作家的作品,都和自己成长的人生经验有关。邵丽也认为,不能说百分之百的关系,最起码有七八成的关系。

在她的观念里,写作是一种“对倾诉的需要”,同时也是对生活的记录。当然,作品是加工过的生活,但其生动的描述令人不得不相信这就是生活本身。

“就像《金枝》,确实有一些家族史的意味。”邵丽说,创作之初,她没有刻意的去想,就是一种本能的创作冲动,驱使着她思考,如何才能把这个家族的一些特殊的故事写出来。

“最初,我设想的是写四万字左右,但是没想到,一写就收不住了,写到了八九万字。后来在一次研讨会上,一个评论家问到这个情况,他提醒我说,再加一万字就够长篇了,为什么要写成中篇?所以我又补充了一些内容,增加到了十六万字。但是后期,我感觉还是谋划得不到位。如果谋划好了,完全可以写出二十五万字到三十万字的内容。”邵丽说,现在看来,作品完成得还是仓促了一些。因为从她写作开始到出版,还不到半年时间,算是超速写作。

过去的2020年,一部《黄河故事》,一部《金枝》,让邵丽的写作呈现“井喷式”状态。而这种状态,则是疫情带给她的意外“收获”。

2020年年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大家都居家工作生活,给了邵丽喘气的机会,自我封闭长达57天。这一年,除了创作这两部长篇,她还写了一本读书笔记和多篇书评,另外还读了很多书,就跟吃书一样。 一年下来,足足写了四十多万字。“除了写作,我还能干什么?我是作家,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个特殊的年份,我不能缺位。”

邵丽是一名作家,但她还是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上班期间,她有大量的事情需要处理,周一至周五,他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创作,而周末则是她留给自己的写作时间。

工作压力大,她会焦虑,也会失眠,甚至情绪低落,但只要能做在书桌前,写一写就缓过来了。

“疫情期间,治好了我所有的毛病,这都是写作带给我的好处。”邵丽笑言,现在的自己还不成熟,而写作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她要不断的超越自己,跨越自己,力争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六】作家的能量注定了高度,而最初的高度决定了一个作家能走多远

今年56岁的邵丽,其实早在高中时代,就发表了第一篇小说。 大学期间,她是校报的活跃分子,写一些诗歌散文。大学毕业后到了机关,就不写小说了,那时候的她觉得,写作不是正经事儿。但后来她发现,写作是不可或缺的,心中的理想、梦想始终守着自己。

邵丽21岁结婚,23岁生孩子。这期间,相夫教子,女儿读初中时住校,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很无用的人。身为机关公务员,上班下班,孩子上学,先生工作任务繁重,她突然发现自己很虚无。为了排解虚无,于是,她又开始偷偷写作。

“1999年,女儿到北京读书,我接触北京的一些作者,和他们交流后,觉得自己也不比别人差。此后的两三年,我写了200万字,其中就包括长篇《我的生活质量》。尤其是创作《我的生活质量》时,27天写了30万字,也是井喷式的状态。这本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之后,到现在依然畅销。”邵丽始终认为,作家的能量注定了高度,最初的高度决定了一个作家能够走多远。

《我的生活质量》出版后,作为青年作家的邵丽崭露头角。她在基层的劳动人事局干了七年的人事科长、副县长,提拔她的时候,主动申请去文联,成为所在市的文联主席。

张海先生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期间,邵丽调到河南省作协工作。“我当时只想当专业作家,结果,来了之后行政工作多,每年少写20万字。但这个平台也有好处,给了我很多生活。可以自豪地说,我不缺生活。”

这些年,邵丽先后担任河南省作协秘书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河南省文联主席,而她的创作不间断。

她的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刘万福案件》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从1999年末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算起,邵丽仅仅用了8年的时间就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达到了文学事业的一个高峰,成长速度之快令人心生讶异。

“很多人问我,最好的作品是哪一步?我永远说,是下一步。”邵丽感慨,好多作品都是逼出来的,她是一个可塑性强的作家,给她一个题目,就一定会完成。就像《黄河故事》、《金枝》,本来是按照中篇来写,结果都写成了长篇。

“井喷式”写作会不会持续?

“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还将是井喷式写作的状态。”邵丽说,她拼的不是年轻,不是青春,拼的是文化积淀和生活积累,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正所谓“家中有粮心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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