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专访|历史学家许纪霖:与其“身躺心不平”,不如掌握“躺平”艺术

来源: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 2021年09月12日

猛犸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梁新慧/文  袁晓强/图

“大家好,我是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在B站,这是64岁的许纪霖标准的开场白。作为研究知识分子的知名学者、历史学家,入驻B站的许纪霖坚持分享传统文化,显得与众不同。

对于热爱历史、传统文化的读者,许纪霖不是陌生人!他的著作《安身立命:大时代中的知识人》、《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获得了读者的追捧,每一本都是爆款。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无数忠实的拥趸。

(许纪霖新作《脉动中国》)

前不久,许纪霖来到郑州做客天一文化讲坛,为河南读者带来了一场名为《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的讲座。讲座开始前,许纪霖接受猛犸新闻·东方今报记者专访时说,郑州位居天地之中,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在这里讲《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最合适。而对于当下年轻人热议的“躺平”,许纪霖认为,与其“身躺心不平”,不如掌握“躺平”艺术。

(许纪霖做客天一文化讲坛)

【一】河南是中华文明的最早突破之地

1957年出生于上海的许纪霖,真正被学界、大众所认识,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中,他以一系列知识分子个案研究而走红。他的一系列文章,打破了学院和公众的壁垒,受到许多普通读者的喜爱。

许纪霖曾多次到过河南、来过郑州,而此次给河南读者带来了一场名为《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的讲座。

“到郑州来讲《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最合适,因为郑州不东不西,不南不北,从天地之中来看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合适。”许纪霖解释,从中原看出去,历史上有种说法,东边叫东夷、南边叫南蛮、西边是西戎、北边是北狄,都是野蛮之地,只有中原最独特,因为这里是文明的最早突破之地。

“中原是中国文明的突破之地”,这是许纪霖始终坚持的观点,而此次来河南,参观了河南博物院之后,他最大的感受则是“河南不愧是中国文明的突破之地”。

许纪霖说,探寻中国文明的起源,按照中国考古学家、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苏秉琦的看法,新石器时期中国大地呈现古文明“满天星斗”的分布格局,而他所说的“突破”,则是高级文明。

在许纪霖看来,高级文明的标志有两个:一是产生了国家,这是制度形态;二是形成了哲学、宗教,这是价值形态。

“参观了河南博物院的基本陈列《泱泱华夏  择中建都》,让我深刻地感受到,在夏商周时期,中原地带产生了文明的突破,文明的价值形态、制度形态实现了飞跃,突破的价值尤为突出。”

据悉,《泱泱华夏 择中建都》基本陈列,选取了包括妇好鸮尊、莲鹤方壶、贾湖骨笛等镇院之宝在内的精品文物5000余件套,以中原的建都历史为主线,呈现华夏民族的文明发展轨迹,展开黄河文明与海洋文明、草原文明的对话。

(许纪霖郑州讲座现场)

【二】争取到年轻人,就争取了未来

“看了这个展览,让我大为惊叹的同时,亦觉得有点遗憾。”许纪霖觉得,整个展览就是一个考古史,展览的框架、文字,都是为考古做的说明,这也是文博机构的通病。

每到一个省会城市,许纪霖都会参观所在的省级博物馆,看下来发现,各个省级博物馆的基本陈列模式差不多,都是拿出一些文物进行展示,只是价值高低而已。

“通过考古文物展示本省的历史,这是常用的手段。如果单从文物来说,很多省的文物数量没法跟河南比。即便文物不多的省份,也能通过各种形式进行展示。那么,对于河南来说,最重要的是在独特性上进行提炼。”许纪霖举例,像《泱泱华夏 择中建都》基本陈列,展示出了夏商周的辉煌,但北宋也很辉煌,却只有一个小厅,给人虎头蛇尾的感觉。

“曾经有个调查,如果你可以穿越,最愿意回到哪个朝代,结果选择北宋的人最多。 要知道,北宋的首都就在河南开封,而河南博物院应该在北宋的展示上,下大功夫,这也是河南的独特性。”

许纪霖认为,从目前国内各大文博机构的展览来看,考古学家的话语权比较强势,历史学家的话语权比较弱势。不要以为手里有硬通货大家就一定喜欢,还需要进行精细化包装,让观众了解背后的故事。因此,文博机构需要在展览理念方面进行转型。

“比如浙江省博物馆,更偏重历史,看完之后,脉络很清晰,有文物有图片有新媒体展示,令人耳目一新。前段时间,我走了河西走廊,武威博物馆让我感到特别震撼,理念很新。”

许纪霖坦陈,他对展览整体的关注要超过对文物本身的关注,而如今的文博机构要接受更新的理念:注重灯光、色彩的同时更加注重历史,注重个性、特色的同时更加注重和时代接轨,这恰恰是九零后喜闻乐见的。

毕竟,争取到年轻人,就争取了未来。

(许纪霖著作《安身立命》)

【三】三年下乡生活,懂得了什么是中国

许纪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祖父、曾外祖父,都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商务编译所做编辑。他的父亲抗战时考入西南联大,后来从清华毕业,尽管父亲去世很早,但家里一直有读书的氛围。

对许纪霖而言,最早的现代性的启蒙来自上中学时传看的禁书。所谓“禁书”,其实就是“文革”前出版的欧洲经典作品,特别是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

许智霖一直带着近视镜,用他的话说,近视的根源就来自中学的阅读。“比如说《安娜 · 卡列尼娜》传到我的手里,只能看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要还,所以只能通宵看书。"

1975年中学毕业后,许纪霖下放到上海南汇县的东海农场,任图书管理员。他利用这一便利,读了不少苏联“解冻”以后的文学作品,比如《你到底要什么》,南斯拉夫的《新阶级》等。这也是一段十分重要的启蒙前史。

因为读书多,底子好,1977 年,许纪霖顺利地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不过他始终认为,大学赋予他的是思想和头脑,他的心灵,则是在中学时就已经奠定的。

“三年下乡生活,对我的人生改变很大。这期间,自己要接触三教九流,还有类似黑社会的小帮派,也要与之接触、周旋。”许纪霖说,这三年基层生活,让他懂得了什么是中国。

今年3月出版的《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引起了较大反响,其中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竟然是“中国的江湖社会”。为什么?大部分人接触不到社会,更不明白江湖社会的内在逻辑。而许纪霖恰好拥有了这种经历,回过头来觉得十分难得。因此,他总是说,虽然自己的观点、思想是在大学时代形成的,但农村三年生活经历决定了他的心里人格、思想人格。

现在的孩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经历很有限,接触的人也相对单一,而社会是一本大书,他始终希望年轻人能有更多接触基层的机会。

(许纪霖著作《家国天下》)

【四】学术研究,随着时代变化在不断变化

1981年,许纪霖大学毕业后留在母校的中共党史教研室,研究中国民主党派史。虽然研究党派,但他对党派组织没有兴趣,倒是党派内的知识分子吸引了他。

他的第一篇重要文章,是关于民国初年的著名记者黄远生。

袁世凯称帝时,要黄远生帮忙造势,黄在挣扎中写完了稿件,但又非常后悔,结果又写了《忏悔录》,反思自己的一生。

黄远生的经历和表现,让许纪霖深有感触,于是写下了《从中国的 < 忏悔录 > 看知识分子的心态人格》,在《读书》杂志发表。之后,他开始连续不断地发表知识分子系列的研究文章。

从此,许纪霖这个名字,迅速被学界所熟知。

许纪霖最初的知识分子研究,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等心理学研究方法,开创了独特的“知识分子心态史研究”。而到了新世纪之后,他又将知识分子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开启了一个新的论域:知识分子社会史。而如今,他正在做的则是把社会史、思想史打通,研究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形成过程。

伴随研究的过程,许纪霖的身份也在不断变化。

1985年,他考取华东师范大学政教系研究生,攻读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1989年,调入华东化工学院(现华东理工大学)文化研究所,期间组织学者编写《中国现代化史》。1993年,担任上海历史学会秘书长。

1997年,许纪霖调入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期间赴香港中文大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高校访学。

2002年,回母校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至今,教书育人的同时,著作等身。

【五】与其被传统摆布,不如理性认识传统

许纪霖的学术研究,立足于传统,但又大胆借鉴、学习海外一些新的方法和视角。

“从我个人来说,我最初做思想史和近现代史研究缺乏家法。后来通过阅读,我就特别喜欢哈佛研究中国的方法,我把它称为’以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围绕问题来做研究,而不是做简单的考据。所以我现在的研究,包括带学生,比较自觉地接上了这个传统。”

许纪霖说,在大学时代,他受到的都是西式的训练,包括观念、思维。但后来他慢慢意识到了对传统的认同。认同总和家国有关,哪怕是一位世界公民,他的背后也有家国。

“意识到认同,非常重要。”许纪霖说,美国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领导者列文森提出“理智——情感”二分的观点,即理智上接受西方,情感上接受传统,回归传统。

许纪霖认为,传统早已经内化在血脉中,它不是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如果不了解中国的过去,就无法了解中国的今天,大家使用的语言、思维方式,貌似西化了,实际上正如傅斯年所言,“我们思想新,但我们依然是中国人”,与其被传统摆布,不如从理性层面上认识传统。

提及传统,不少人总喜欢用“精华”、“糟粕”形容。而在许纪霖看来,它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就像今天所说的正能量、负能量,其实无所谓正负,就是能量而已,只是在不同的环境里表现不一样。

“比如法家的奖惩罚懒,这个东西和现代治理是接轨的,但这套治理术是中性的,所谓好坏,要看大环境、大的社会制度。法家实行的是法制(ruly by law),而不是法治(ruly of law)。现代法治,要以宪法和法律为基础。在这个法治的环境里,法家的治理术才是正能量。”许纪霖说,传统抽离出来和现代观念、制度接轨,从这个意义上看,传统则有可能实现创造性转化。

在许纪霖看来,当今中国,中西交融,西方文化融合到中华文化中,成为中国新的传统。“从历史上看,中文化明之所以伟大,生命力之所以长久,不是因为民主主义,而是天下主义,不是排外的而是包容的,中华民族要复兴,就一定要包容而不是排外。”

【六】很多人身体躺下了,但内心是不平的

通过许纪霖的新书《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让读者了解了我国古代多种思想的起源。年轻人如何接受、运用这些思想?

“我不认为有药方,任何开药方的,都以为有个狗皮膏药。”许纪霖说,现在年轻人,有些想躺平,有些想“土猪拱白菜”,好在中国文化多元丰富,可以针对年轻人的焦虑进行治愈。

言及躺平,河南大学教授程民生曾说,“躺得了初一,躺不过十五”。而许纪霖说,“与其身躺心不平,不如了解真正的躺平艺术”。

“躺平和内卷化有关系。内卷化以后,很多年轻人看不到希望,只能被迫躺平。躺平和前几年流行的佛系也有关系。佛系是悟透之后的一种人生态度,既是道家的,也是佛家的,而躺平多少是一种无奈。我发现,很多年轻人身体是躺下了,但内心是不平的,也可以理为身躺心不平。”

怎么办呢?许纪霖认说:既然心不平,那就去奋斗,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都要心怀诗与远方。这叫身在阴沟,依然仰望星空。

“第一去除迷执,放空自我。不要去刻意追求什么,因为在佛教看来,人生就是空,而空就代表着某种圆满,最后可能和宇宙合一。意识到人生是空,就不会执迷于某一事物,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不可的。第二,身在世俗,心灵超脱。过去有句话,叫担水劈柴,无非妙道。他并不鼓励你出家,离开世俗,该工作就工作,该生活就生活,该恋爱就恋爱,该结婚就结婚,你能够体会到自己独特的人生和意义,这就是佛系的核心。”

许纪霖鼓励想躺平的年轻人,未来的世界是不确定的,人生也充满了不确定,不要早早放弃。

“这几年,我常讲一句话:年轻时不学鲁迅,是没有血性的;中老年后不学林语堂,是没有灵性的。

你看鲁迅,鲁迅始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对人生采取了积极的态度,看透了人生之后依然热爱人生,这是有血性的表现。等到中老年以后,你也奋斗过了,你也知道天花板了,你就应该像林语堂一样充满灵性,能够进入某种境界,所谓身躺心也平,到这个时候再躺平还来得及。”许纪霖笑言,传统文化提供了很多方式,必有一款适合您。

【七】人生不只是进,还要学会退

时代越来越进步,但人们的欲望越来越大,压力越来越大,反过来,发生在年轻人身上的各种极端案例似乎也越来越多。

“每一个极端案例,都有自己的原因。这个社会的弦绷得越来越紧,竞争越来越激励。过去,大家觉得竞争可以胜出,现在内卷严重,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继而产生了不少极端个案。”许纪霖说,很多人的欲望在膨胀,期待更多,这和网络时代的发达有关。很多人看到别人的东西,觉得自己也要拥有。但是,期待的东西往往是稀缺资源,这就注定大部分人将是失落者,就像赌场赌博,大部人注定是失败者。时下出现的种种极端的案例,往往是哪些期待过高的人。

今天要面对的,就是如何面对失败和挫折。

许纪霖一直对学生讲,他年轻时没有出息,没有太大的梦想,只要开心活着就好。“今天很多东西,并不是当初我所期待的。所以,我一直很感谢命运的恩赐。我们那代人,对个人的期待值,真的没有现在高,所以现在内卷化。”

“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不只是进,还要学会退,尤其是面对失败挫折的时候,要想想我追求的是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到底要什么东西。每个人要寻找内心的声音,这种东西并不是外界世俗的成功的东西。每个人都想鲲鹏展翅,怎么可能。那就做个麻雀,尽可能做好,也就自由了,也就幸福了。我们需要改变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许纪霖坦言,他很欣赏一句话:以出世的精神入世,以入世的精神出世。与此同时,他还用著名伦理学家麦金太尔的理论来论证它。

麦金太尔说,人在做事的时候,追求两种不同的利益,一种是外在的各种世俗的欲望,这些欲望之间相互可以替代甚至可以交易。人还有一种内在的利益,就是内心独一份的渴望、爱好,这是金不换的。

“我发现很多年轻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没有找到内心深处那独一份的愿望、爱好、快乐。我自己的体会,这种内在利益,是你人生的避风港,不管在追求外在利益过程中受到多少挫折,如果你有这份内在利益,恭喜你,你的内心依然是充实的。”许纪霖说。

【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家好,我是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在B站,这是64岁的许纪霖标准的开场白。

今年3月,许纪霖入驻B站,成为一名UP主开讲传统文化课,他讲的第一课是《儒家替谁背了重农抑商的锅》。

其实,在他之前,华中师范大学戴建业教授、复旦大学梁有安教授和李若山教授、上海交通大学陈欣教授、华侨大学游国龙教授等学者已经入驻B站。他们大多来自中文、财经、医学和法学等专业,教授们多具有开放的心态,愿意与年轻人交流,并能够深入浅出的讲解专业知识。作为研究知识分子的知名学者、历史学家,入驻B站的许纪霖坚持分享传统文化,显得与众不同。

“我是被动入驻的。”许纪霖说,两年前,他在“得到”上的音频课《中国文化30讲》上线,反响很好,之后在课程原稿基础上修改,扩充至50讲,这就是今年出版的《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此时,他接到了B站官方的邀请,于是就顺势而为化身up主,将这50堂课制作成短视频,讲给更多年轻人听。

“没有达到我期待的效果。”许纪霖分析,自己缺乏和90后沟通的能力,把握不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很有个性和想法,但这些个性和想法都在个人空间,一旦进入公共空间,他们立即就转入另一个频道,告诉你标准答案。

“我的很多学生,我都归纳不了类型。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沟通者。我不想下结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是尽可能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许纪霖说,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文字最好,并不满意视频。

尽管如此,他依然认为学者应该大胆走向年轻人,到年轻人活跃的空间里去,通过他们愿意接受的方式来分享自己的知识、思想。

许纪霖经常更新微博,“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是他的微博简介。

问其内涵,戴着方框眼镜,说话和风细雨的许纪霖,给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八字答案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自信而豁达,温和而热烈,清脆而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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