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海霞（作家）

俺爹，叫邹志。

在豫北封丘县一个叫大张庄的村子里，邹志是个能人，也是个强人。

这不只是我的认识，老一辈都这么说。

（一）

说爹能，能在一个初中学历的农民，靠自学，会书法，会拉板胡，会吹笛，会敲大鼓，会唱豫剧，还拨得一手好算盘。

那些年，一到春节，俺家就热闹。求对联的人一个接一个。年前墨水瓶打开，墨臭味散得满院都是，一直到年三十夜里，和鞭炮香混在一起，成为我家独特的年味。

农闲时，俺家也热闹，拉弦唱戏，高亢的豫嗓和脆亮的梆子叫院子里的鸡们兴奋不已，咯咯地叫。

能在这个农民家，四个孩子没咋管，学习都好，已经有两个上了大学。

说爹强。则因为他的字漂亮，账头清，私下稳重，上台能讲，十五六岁就当了小队会计，刚满二十岁就做了青年支书（相当于支书助理），二十八九岁正式当了村支书。

在爹干支书的十四五年里，俺村宅院规划、农田电力、水利灌溉还有文化教育等指标在乡里县里，都在前列。俺爹也光荣地连任乡县人大代表。

然而，这个能人强人的生命，却在他四十四岁生日后三天戛然而止。

因患肝癌，不治而逝。在走前几天，俺爹还叫俺娘用架子车推他去看田里的麦穗。

（二）

俺爹在世时，常教我做事要尽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把钟撞得当当响”。

曾在十几年里，爹的三分之二的夜晚，都是在大队部度过，为的是让闲下来的乡亲容易找他。

村里调整宅基地时，他会让最老实的小姓人家先选，俺家却要了一个两米深的坑。

一次魏家新房腊月起火受灾，爹和其他村干部兑钱赶在年前修好，没耽搁他家娶媳妇。

爹叫娘带头去乡医院做了绝育手术；爹多方筹措资金为民办教师提高待遇，保留了险些被撤销的初中点。

那时，俺村的小伙很是紧俏，本村女不愿嫁出去，外村姑娘争相嫁进来。

（三）

爹认为，对于孩子，教育学习最重要。

爹说：家里吃穿住困难点，可以克服，学不能不上，书不能不读。

在这种理念下，俺爹不顾爷和族人的劝阻，硬是供俺兄妹四个读书，“到了某一步，搓骨头卖扣也得供孩儿念书”。

俺大哥是个早产儿，营养不良，身子弱，六岁了不肯上学，爹一脚踹他一丈远，哥乖乖搬着凳子去了学校，一气儿下来，十五岁成了省城的大学生。

“我给他新织的布，衫儿是新的。就是没钱买裤子，有点短。”娘说。

也就是在那时，爹动点私心，还把大队部订的过期的杂志《奔流》《民间文学》等拿回家，我最初的课外阅读就从它们开始。

（四）

俺爹一直坚持，人，一定要自立自强。

我上高中时，两个哥哥放假回家，爹还为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

他说，家里收入不多，除了吃穿种地投入，都用到你们几个学习上了，咱家这房也不准备翻新，继续供你们。以后找工作找对象成家，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家里有，自然会贴给你；没有，别开口，别伸手，自己想法。干工作跟上学一样，用心，认真，都会干好。

而今，两兄长在郑州，俺和妹在新乡，有房有车，已是自然的事，却只剩下娘，在两个城市间往来小住。

（五）

如今，俺想跟爹说，爹，按乡俗，我们将以前对您“伯伯”的称呼转换成了爹，二十多年了，你惯了吧。

你走时，我正准备高考，加上对你总是亲而畏着，从未表达过感谢；有时你喝醉了酒，我都不愿搀你，表现得不耐烦。对不住了，爹。

这些年，也总有些画面在眼前晃着：

我十多岁，刚学会骑自行车，在前边摇摇晃晃走，你和娘在后边跟着，对她说：咱美妞，再有一年，脚就能蹬满圈，不再递着了……

深夜，你进院门，又轻关房门，先蹑手蹑脚来到我和妹妹床前，掖掖被角，再走进套间，跟娘说：我担心美妞睡不好，不长个儿哩。娘说：那你回来早点，也别再看书。你不吭了，我却偷偷地笑……

初中时，在饭桌上，我说不想上学了，帮家里种地。你沉默一会儿，头也不抬盯着酱豆碗说：你试试，不勒死你……

大约高二，你去县城办事，顺便到一中看我。极有耐心地陪我逛商业街，跟在我身后，任我挑选了一条白色泡泡棉连衣裙。如同初中时买白球鞋，你看不惯，还说服爷爷让我买。裙子花了十二块钱，值两袋子麦……

高三时，周日回家。你病重，需要止疼针方能停下呻吟。娘说：美妞回来了。你立刻镇静下来。我站在套间门口，你朝我笑，我朝你哭。你说：妞，你脚上咋有个包？因为，在三四米远，你就看到了我脚上的肿块……

（六）

爹，伯，此生难报您恩情，来世若有缘，我养你。

爹，这几天，恰逢你70岁生日。将6年前写的诗，连同此文，呈给你。

《五月的父亲》

五月里有一天

父亲就六十四岁了

父亲爱穿一件白衬衣

领子不必很硬

扣子不必很明

更不会系领带

但很干净

父亲爱骑一辆旧自行车

价格一定便宜

车铃一定不响

车胎一定很硬

车闸一定管用

父亲牙齿很白口才很好

毛笔字写得漂亮二胡拉得中听

经常绷着脸

但笑时翘起的嘴角

有孩子的纯真

父亲有一双勤快的脚

走路快而有力

奔波在乡里村里

为乡亲们做事

又是五月

父亲就要六十四岁了

我必须给他买两斤牛肉

一瓶好酒

还得把写过的文章

读给他听

我的父亲啊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

生活了二十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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